他正背得迷迷糊糊,在外殿值守的孜恩过来推他,“奚谓,我去解个手,你帮我盯着点。”
奚谓从宣软麻纸中抬起头来,“你怎么不和张公公说?外殿不归我管。”
内宦是皇帝的近身人,值夜解手,素有定例,不得擅自出入寝殿,如有意外,均需报备。
别看奚谓年纪小,因为在皇帝跟前得脸,已经是正五品的内常侍,负责通判内侍省事务,其余三个内常侍年岁稍长,不好说话,众人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来求奚谓,有时候,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,不过今天不一样,今天皇帝心情不好,奚谓也不敢大意。
“张公公?”孜恩吐了下舌头,“张公公肯定让我憋着。”
奚谓瞅了眼香篆,“你忍忍,再过半个时辰圣上就醒了。”
“我忍不住啊,再忍就要尿裤子了,咱俩可是一个被窝的交情,你真忍心看我尿裤子?”
“嗤。”奚谓被他逗乐了,“不忍心不忍心,你快去吧,快去快回。”
“得嘞!”孜恩提着裤子就往外跑,“好兄弟!我小时候没白疼你!”
奚谓给了他一个白眼,继续埋首苦读,“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……”
忽闻殿外“砰”的一声,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,紧随其来的是高士乐的斥责声,“混账东西!竟敢惊扰圣驾!”
夜幕下的禁苑本就格外安静,这一声,恰如平地起惊雷,奚谓怔了怔,赶紧把《兰亭序》揉成一团塞进袖子,一边抻直衣衽一边往外跑,他赶到时,只见孜恩浑身颤抖,伏地不起。
对面二人,一个是高士乐,另一个虽然披着斗篷,却也不难猜出他的身份。
奚谓跪地叩首,“陛下。”
说完这句,奚谓忽然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,他飞快地抬了下眼皮,瞥见一小滩澄黄色的液体正从孜恩的裤脚淌出,在干净明亮的金砖上显得格外醒目。
李承赫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怫郁,他扫视着孜恩,幽幽开口,声音阴沉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孜恩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,奚谓硬着头皮替他开口,“回陛下,他叫孜恩。”
李承赫拂袖便往寝殿走,冷冷甩下一句,“孜恩,赐死。”
奚谓的心骤停了一下,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,忽然追上去扑跪在地。
“陛下容禀!”
他想说,孜恩只是憋不住了,不是故意冲撞圣驾的。
他想说,是自己让孜恩去的,若说有罪,他也有份。
他想说,请求陛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,饶孜恩一命。
可一切都抵不过一句——
“怎么?你也想死?”
瞬间,奚谓想说的话哽在喉咙。
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皇帝,掌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,讲不了道理的。
高士乐立马给了奚谓一脚,力道之大,奚谓整个人直接摔爬下了,连带着袖子里的麻纸都滚了出来,“我看你是背书背傻了!”说着,高士乐又冲李承赫弓身陪笑,“大家莫怪,这孩子为了多识几个字,更好地伺候大家,学得那叫一个废寝忘食,脑子都不大好使了。”
李承赫瞥了眼奚谓的狼狈相,气消了些,“算了,起来吧。”
高士乐又踢了奚谓一下,这次力道轻了许多,“没听见万岁爷的话吗,还不快去洗把脸,收拾收拾,瞅你脏兮兮的样子,还怎么在万岁爷跟前当差。”
奚谓连磕两头,一骨碌从地上滚起来,这时候,高士乐已经扶着李承赫往寝殿里面走了,奚谓望着二人的背影消散在一片炫煌明黄中,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。
他的心砰砰直跳,几乎要撞破胸腔,短短几秒,他在鬼门关晃了一个来回。
奚谓转过身,发现孜恩不见了,大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擦拭干净了,和从前一样富丽堂皇,光洁如新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,奚谓愣了一下,拔腿就往门外跑。
皇城的甬道又黑又长,过了一重,还有一重,他跑啊跑,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。
“咚——”
奚谓仿佛从梦靥中惊醒,他猛抬首,望向钟楼的方向,卯时了。
“咚——”
奚谓再也支撑不住,倒在冰凉的青瓦路上,后来,他被两个小内监发现,抬回了大明宫,再后来,他发了一场高烧,奚谓本以为会被重责,不说赐死,也免不了一顿好打,没想到,李承赫不仅没惩罚自己,还将自己拔擢为从四品的少监,专职伺候笔墨。
大病初愈,奚谓梳了头,洗了脸,领上少监的衣裳,跑去给高士乐磕头。
“知道圣上为什么提拔你吗?”
“求干爹教诲。”
高士乐屈指在奚谓心口处戳了一下,“因为你还长着这个,宫里有这个的人,不多了。”
奚谓捂着被戳的地方,感觉到里面有个东西,正在“砰砰砰”地跳着。
“儿子明白了。”
“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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